反应迟钝的小透明

【存旧文】【RPS】心经

存文

阿苗_宇宙无限真爱永恒:

心经


 


1


阿吕是那一类年轻男人,二十岁后,突然学会浪掷生命。时间,金钱,精力与情感。因为年轻,英俊潇洒,且演艺事业渐渐有起色,没有“红”,但是签了电视公司,合约上保证找他做主角。明星的红地毯已经铺在脚下,只等他步步向前。


他觉得自己少年得志,有点不真实感。拥有的一切,留在手上灼热如白铁,急忙忙的要奉献出去,换取真实快感。会刻意放任,大概也因为少年时期过的太单调乏味,在演艺学校时只顾着在念书,表演,打网球,和一样平凡的女孩子约会。大家都说:“阿吕这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何来烦恼。”没有风波,时光全部虚耗。


那是九零年初,他入行一年。这样的时间里,他认识雯雯。他们成了朋友。


雯雯去年当选亚洲小姐第二名,美丽矜贵。过去几个月时间,她的芳名与玉照夹带各类新闻时常登在报纸头版。阿吕有时读了也转眼就忘。一点不在意。他们不是男女朋友,阿吕也并不想做雯雯的男友。但是站在美女身边,替她开车门提手袋,会觉得有与荣焉,旁人全用艳羡眼神望过来,绝对是美差。


他陪她上清水湾乡村俱乐部午餐。这地方他以前从不来。他不打高尔夫。坐在靠长窗的桌台前,他观赏海景,四月天气里,天色海水非常蔚蓝。雯雯捧着薄荷茶慢慢啜饮,一面以眼尾打量餐厅内众人。半晌她忽然烦躁的说:“真想抽烟。”


阿吕正悠然自在的吸烟,闻言立即欠起身,一手将放在桌上的香烟递过去,另一手举着打火机待命,故作殷勤:“快请,早看你不对。”


她嗤笑着推开烟:“这里公共场合来着,吸烟有损形象。我喝茶。”


 这对年轻男女虽然同出同入,相处起明眼人看就知不是恋人关系。但如有人上来搭讪,阿吕只好款款站起身,以示自己不是摆设花瓶,而是来护花的。


雯雯转转手上的细镯子,对他悄悄叹气:“有钱人怎样?我是买不起大钻石。可是为了区区几克拉的钻石,对着不喜欢的人,即使笑一笑也算是太豁出去了。”


阿吕嬉皮笑脸,“现在就豁出去,也太早了。”


“对,应当先卯起来。”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第一,长得漂亮的,叫人看了着迷那类。像阿吕你便不合格。”


这样对白,怎么当恋人呢。


说话间,又有男人过来,皮鞋跟有一吋吧,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作响。阿吕正要打起精神替美女挡煞,但还未起身,雯雯却已经先他一步,握住来人的手站起来。阿吕坐着,抬头才注意到这次来的正是雯雯所谓“叫人看了着迷”的年轻漂亮男人。此君身量高瘦,有几分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双桃花眼。


“这是阿吕,我朋友。这是江先生,也是朋友。”雯雯替他们介绍。


阿吕猛然醒觉,当然见过,是前辈来着。他看过江演的电视剧和电影,也读过他的新闻。今年金像奖新人奖的得主江华。还有旧闻,他在公司听过只言片语的,两三年前江华打伤编导,给踢出公司,如今他们却请他回来…就是此人了。


江华一身米色西服,结着豆沙色领带,正对他展露友好微笑,细白整齐牙齿。他身上有种香水味,似海水,略向阿吕斜倾身体时候,整个人的气息仿佛一张网,一霎时撒开网住了对方,但是不令人窒息,反而觉得呼吸特别顺畅。阿吕伸手跟他握,接着便发觉江华右手尚与雯雯握着,这一下人家双手都被占住了。江华倒不以为意,他的手掌薄而宽,握手时候则完全不使力,只是细长手指在阿吕的手背上轻轻的一合。阿吕学过用怎样力度握手才算礼貌,这份礼貌在江华手上是过分热情遭到冷遇。


江华并不提重新签约可能做同事,但是脸上笑容明亮,穿的特别漂亮,显然是春风得意。他开了几句玩笑就走了,皮鞋跟敲地面的声音依旧清脆。这回阿吕看清,真是快将有一吋高,男鞋里算到顶了。


江华人走了,雯雯的闪烁目光却追随他。阿吕也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江华正跟两名艳女打招呼呢。其中一个不知道是习惯还是冒傻气,老实不客气的将手伸到江的鼻子下面,专等着这俊男行吻手礼。雯雯拿手肘撞撞阿吕:“这手势我可学不来。”


“你喜欢江华这类男人?”阿吕笑了:“刚才应该请他留下来,让我先走。你放心,我不会吃醋的。”


“我喜欢他的脸,不喜欢他这个人。”雯雯说:“犯不着为了他的脸去招惹他。你看。”眼见那两位女士要留江华坐下来下午茶,江华脸上表现的依依不舍,但最后还是挥手说拜拜。


阿吕与雯雯一齐引颈张望,目送此君自餐厅尽头的法式门离开。


雯雯别过面孔,对阿吕轻声说:“不是来打高球的,也不见他坐低喝一杯东西。他到底来干什么的?”“你们女人就爱讲是非。怎么知道人家不是来打高球?”“你着老西成套打高球?”“有更衣室嘛。”“穿成这样来更运动衣?”“有什么不可以?”雯雯说不过,看着他:“不要嚼牙签。我至烦见男人抽完烟又嚼牙签。”


阿吕把牙签吐掉。雯雯的手突然在台布下掐他大腿。“方刚。”


“谁?”


“我们的戏剧部方经理。”


他抬头看,是,方刚比一般人高大的身影,与令人畏惧的老脸,绝不会错认—其实他不老,四十出头,但是因为太有权威了,平时出席公司大小会议,或者在升降梯内遇见,完全是是父辈人物。他穿一套豆沙色西装,施施然走进来,向侍应生指定坐在餐厅一角,坐下不看餐单即点菜。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书,单手举着阅读。刀叉与开胃菜不一会儿送上来,但是他只翻手里的书,也不理会。再过十分钟,侍应生过来,撤下头盘,换上主菜。他才放下书,对着一盘子牛扒细细的切。


他切肉的样子十分特别。慢条斯理,仿佛享受一刀一叉的成果。


雯雯停下和吕闲聊,说:“我们走吧。”


阿吕说:“去跟方先生打个招呼再走。”


“人家专心吃饭,怎么能打搅。又没有看到我们。”


不由分说拉住他手腕便走。其实阿吕认为方刚人很风趣,完全不似他的外表令人敬而远之。但阿吕由雯雯挽着走了。


谁知道到停车场,又远远的望见江华,坐在一辆银灰色外壳红座椅的敞篷车里,低低的开着车载音响,一看即知是在等人。这次他没有向阿吕和雯雯打招呼,也许是没看见,谁知道,太阳镜遮住了他眉眼。“还去打招呼吗?”雯雯讪讪的问。阿吕没好气:“人家专心,又没注意我们,走吧走吧。”两人于是分头上车。


阿吕发动车子。往后试镜里一瞧,那辆银灰色跑车刚刚落在视野内。穿米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懒洋洋的双臂交叠枕在脑后。那副墨镜仍然未摘下来。但是阿吕心里仿佛有只蚂蚁在爬:何以他觉得江华正往自己的车这边望过来?不,人家头都未转一下,一定是错觉吧。


他慢慢倒车,开上大路。车快驶至住处,他才将脑海中那个敞篷车内懒洋洋的身影挥去。


 


2
      过几日,阿吕在公司停车场也见到那架银身红座的宝马开篷车,K打头的车牌,不过今日车篷严丝合缝的升了起来。左右车位都空着。他将自己的车泊到银 色车的旁边。下了车,他两手深深插在牛仔裤袋里,恋恋不去。停车场并无他人,他犹豫一秒,索性放胆将脸贴到人家蒙着深色防晒膜的车窗上往里看。发觉里面陈 设并无特别之处。后座上挂着套着干洗店胶袋的衣服。前面车镜上悬着一只玉石小像,不是观世音便是弥勒佛。
      “你干什么!”身后有人暴喝。阿吕脸立时发热,转过身来。
真的,干什么窥视人家车内。江华见是他,却和颜悦色起来,说:“是你。”他还是穿着那日一样的米色西装,不过不打那条豆沙色领带了,里面单衬一件 极贴身的雪白柔软恤衫。西装做的宽松,给他穿的晃晃荡荡的。江华右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重心都落在右脚上,那样轻松的站着。他不以为然地对阿吕笑。 阿吕乐得也装作若无其事:“江先生,对不起。我是看你的车实在太靓,实在好奇。”说着知道走了嘴,连忙加上:“我不知道这架是你的车。” 
      “不要紧,随便看,要不要上车来坐?我刚才以为是小报记者,所以才发脾气。”阿吕更加尴尬,试想竟然被当做是小报记者,可见刚才自己偷偷摸摸的姿 态难看。他耸耸肩,摇摇头,背靠着自己车门站着。江华走到车的另一侧,双臂相叠搁在车顶上,下巴抵着手背,没有表情的看着他。阿吕以为他有话说,但是两人 竟一起沉默。
      江华隔着车顶对他道:“我已经正式签约。以后大家是同事了。” 
      阿吕想一想,客气的说:“你是前辈,我应该多请你指教。” 
      江华哈的笑了一声,突然对着他,将手举到额前,十分不正经的敬个礼,说:“改日见。”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阿吕忙侧身避一避,好让江华把车开出去。江华并没有将车篷降下来。他已经开车走了。停车场的大门敞开,外面阳光十分亮,银色车身反射光芒可以刺伤眼。
      他走后,身上那股仿佛海水的香水味似乎还未散。到了晚上,阿吕用力索一索鼻子,仍然能感到那种气息。他知道是自己有问题。
      接着他与江华便做同事做了大半年,但是平时难得见到。大家要到不同片场拍戏。唯有一次在升降梯内撞个正着,阿吕自己宿醉未醒,周身酒气,非常颓 废,和人招呼时尽量小心翼翼。江华正吸烟,烟雾缭绕间随意地对他点点头,没开口。仿佛连他名字也忘了。阿吕笑也变得非常迟疑。早知道他也就点点头算数。在同一狭小空间里,无话可说,令他更觉得仿佛就贴着对方站着,但是两人沉默的各不相干,非常憋闷。
      升降梯自底层上升,在中间某一层停住,新闻部的人匆匆跑进来,数个年轻记者肩扛手提摄影录音设备,忘我地讨论某某国外某某地区发生战事,晚间新闻 如何安排,无意中将阿吕和江华各自挤向电梯两侧。世界那么大,天灾人祸时时发生。阿吕听新闻部的人慷慨陈词,顿时感到自己渺小。连独对江华时候那份傍徨也烟消云散。两人隔着一群人,竟然像隔着战地那样遥远。
      或许他没有想错。确实如斯遥远。
      只得这次不期而遇。其余时间阿吕继续为雯雯做护花使者,终于在工作上也成拍档,拍摄天真烂漫的差人与偏门千金爱情剧。有一场戏,他和雯雯在海边拥 吻。已经是秋天,太阳落山后海风寒冷,雯雯尚需着迷你裙,好露出一双长腿。两架摄影机同时开着,他在风中紧紧搂住雯雯,在她耳边问:“你不觉得冻啊?” 
      雯雯表情不变,依然惆怅美丽。嘴里却恶狠狠的说:“我能怎样?导演说如果我不露出腿,可以不必出镜了。不如把我人切成两半,腿借给他们用,我人在家里吃点心,照得片酬。” 
      阿吕差点失声笑出来。但是笑就得重拍,又累雯雯多吹半个钟海风。他控制情绪。
      夜里十一点收工后,雯雯说:“我有一个爆炸性新闻,来源莫问,但绝对可靠。先陪我医肚才能告诉你。”她卸妆后更显得脸孔苍白,嘴唇青紫,阿吕觉得这女孩子真辛苦,说:“好,我请你喝咖啡吧。”把外套也借给她。
      在他车里,阿吕燃起一根烟,递给雯雯。她接过去,一连抽了两口,脸上恢复了点血色,奇怪,尼古丁竟然能带给人热量。她笑嘻嘻的说:“你跟江华有来往吗?” 
      怎么又绕到这人身上去。阿吕掩饰不住的失落:“没有,我们没来往,大家只是同事。” 
      雯雯于是一股脑的说:“他和戏剧部的方刚是情人关系,有人亲眼看见的,证据确凿,他们搞那个。还陪方刚上桑拿房呢。你没见江华日日开那辆宝马敞篷 ‘未来’型?那是方刚借给他的,说借,其实等于是送给他开。”说完,做个鬼脸:“惊讶吧?是不是大新闻?他要是真的不爱女人,那我就死心啦。”她脸上露出 落寞。
      阿吕尚未转过来:“他们搞什么?” 
      “搞同性恋呀,你这傻子。” 
      阿吕的反应却非常同情。“怎么被人说的那么难听?”只差被说成面首。
      “怪江华自己。谁叫他长得似舞男。别人就说了这么多难听的说话。” 
“不过,”阿吕又认真的说:“大家都知道江华喜欢女人。他总是和不同女伴缠在一起。而且听说还有女朋友。他不会是搞同性恋的。” 
      雯雯笑:“我好似也听说过。哎,怎么这个人绯闻这么多。”她讪讪的将披散长发拢到脑后。
      阿吕望着雯雯。电光火石间,雯雯令他明白了。不,人家绯闻未必见得特别多,是你我过于关心,一点风言风语,两个人就全当大事。因为都糊涂了,浑然不觉,一男一女在车里说的眉飞色舞。
      最后,他也拉一拉雯雯的手,说:“我们去吃宵夜。”雯雯不说话。车在黯淡的路上开,雯雯突然问他:“阿吕,你会喜欢我吗?”他考虑了一下,坦白回 答:“我不知道,现在看来,可能性很小。或许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雯雯笑了:“我要那百分之二十有什么用?那百分之八十呢?你给了什么人?”“没有人要 那百分之八十。”他说,是真的。雯雯说:“别人不要,我也不要。” 
      他们经过一片整齐干净的住宅区。许多人家院里外都摆着南瓜灯,稻草人与白色幽灵。幽幽橘红灯光,雯雯忽然拍着他的手叫道:“万圣节,我们都忘记万 圣节将要到了。”他说:“我不过西人节日。尤其是给幽灵鬼怪设的节日。”“不是节日,不过是个成年人玩乐的借口。”成年后需要诸般借口。
      送雯雯回家后,阿吕坐在车内吸烟,打火机火苗在幽暗中静静的摇曳。卖火柴的小女孩对着火柴燃烧的微光幻想烤鹅。而阿吕想起数月前懒洋洋的倚在那架银身红座敞篷车内的年轻男人。
      周末休假,晚上十一点后,他同朋友到尖沙咀夜蒲。只见大街上已经都是南瓜灯稻草人女巫幽灵,想起已经是万圣节。还有行人扮成各类恐怖角色,一街鬼 影憧憧。这年头路遇鬼怪已经可以是平常事。他喝了酒,晕晕地在街上走。一众朋友在周围拉拉扯扯说笑。他却在街对面拥挤人潮中看到江华,穿着松垮垮的毛衣, 手里并没有挽着谁。他转头看到阿吕,两人便越过马路车流对望。人与车来来去去,整个世界都左右摇晃,江华的目光却非常清明,以至于阿吕几乎觉得是幻觉。
      他伸手拦住朋友,但是再看时,街对面已经不见此人身影。
或许是眼睛出了毛病。
      -可是并没有,他们一班人闹哄哄的走进间夜店,他就又在人群见到江华,坐在吧台前对酒保说话,身边也有朋友与女孩。这也算是不期而遇。时间太久, 他已经快忘记上次遇见是什么时候? 室内灯光一阵紫一阵橘一阵红,而吧台前的射灯太亮了,照的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他见到江华站起来,喝掉玻璃杯里不知道什么酒,就推开身边人向外走去。他经过 阿吕身边,回头笑了笑:“这么巧?你也出来玩。” 
      阿吕怔怔看着他。江华又对他微笑,接着挤进人群,消失了。


 


3


 


香港地太小了。当时有首歌叫只怕不再遇上。不再遇上原来也是不容易的。翌日阿吕上旺角的百老汇戏院看午夜场就又遇到江华。后门入场的铺着年久污糟红地毡的楼梯间狭窄昏黄,他带着棒球帽低着头上楼,上面有人下来,他侧身一让,那人却挡在他面前,笑说:“怎么今天又见到你,这么巧的。”


阿吕非常意外:“你都来看电影啊?”但是江华说:“不,我来找人。”他手交叠放在胸前,靠在楼梯侧墙上。那粉墙漆油剥落,蜿蜒而上去挂着六七十年代黑白剧照,上头有小灯照着,江华身后是何莉莉的一张照片,老牌影后别过脸笑,与江华的笑前后照应,电光幻影。江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不过没找到,我看还是算了。”阿吕问:“你找谁?”江华耸一耸肩,冲他眨眨眼睛,阿吕仿佛被撩的眼睛痒,眼眉也跟着动。


地方狭窄,两人虽然隔着二三级台阶,但是仍然有贴面的过分亲密感觉。


海水似的气息悄悄的又网住他。


“大家同事不常见面,下次有空一起出来玩啊。昨晚你都在外面蒲。我还以为你不玩的。”


“我?我花名在外。”他干笑。


江华不以为然:“是吗?我没有听说。你知道我电话号码的?”


不知道,不过打听一下早就该知。但他没有过。阿吕摇摇头。江华就说了一串数字,说完笑:“你记得住吗?”阿吕说:“我记性非常好。”江华大笑。阿吕也笑。江华说:“你怎么没带你那女友出来?”阿吕知道他说雯雯,于是解释:“阿雯不是我女友,是我朋友。”“那你走宝了。”江华伸手把自己头发向后梳,然后说“ 拜拜。“


他轻轻吹起口哨,一双长腿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梯,想起什么,回头又问:“今天是什么戏?”阿吕还未举步,马上原地回答:“《十诫》,今天放第三第四集。”“什么?谁演的?”阿吕说了一个俄文名字,江华便又耸肩,没有回头的走了。阿吕自阶梯上俯视他转过楼梯角往下。


他想了想,靠着扶手探出头喊:“江华,喂喂江华,你等一等,其实这电影都好玩的。不过有点闷,一起看啊?”江华站住,牛仔布外套退到手肘弯,仰头看着他笑:“又好玩又闷?我不看闷片的。我喜欢看枪战片。”昏黄的小灯照的他肤色如金蜜,眼睛黑白分明,隔着一段距离看江华的俊脸,照样使人眼花。阿吕认真道:“枪战片现在烂大街了。这部很有趣,研究人心理的。”江华说:“我不看。我研究别人心理干什么。”阿吕只得说:“哦。那再见。”并将头收回去。听得江华皮鞋跟响渐渐远去。他仍旧穿着那跟很别致的皮鞋。


在观众席坐下来。大灯渐暗,银幕亮起。阿吕立刻忘记其余,专心看戏。凌晨三点半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坐在电话机前,匆匆在纸上写下数字。隔了几个钟头,不知道会不会记错。


写完后阿吕看牢电话机。空气静默。一根针掉在地上一定听得见,可是并没有针掉在地上。他自己的住所,没有女性,何来针线。


公寓不过三百尺地方,但是非常空荡,纤尘不染。他平时也不带人上来。要玩大家都外面见,或者到对方家去。雯雯上来过,像个破坏狂,烟头到处丢。她再求他带他上来都没用了。


阿吕大学时代已经搬出母亲家自己住。入行后连回家饮汤的次数都少了许多。姊姊已经嫁人。上回一家人在饭桌上说移民的事情。八四年中英谈判后已经开始计划移民,一计划就是六七年,还是走不开。他说:“妈和姊姊姊夫移民好了,我要留下来。我合约在身,不必管我。”他心底其实希望家人去国外生活,他借此可以完全脱离牵绊。


是被家人爱护长大的。但他不喜欢家庭。自己也毫无办法,天性来着。


戏拍完,休假一周,经理人打电话告诉阿吕,公司要继续力捧他,他现在是“十二星道”小生。艺员部何总监还特别召见阿吕,鼓励他好好努力。走出办公室,他听见有人争吵:“…合约上不是怎么说的,现在怎么算?”


“江先生,世界非常公平,公司选择一定有原因。我劝你反省一下自己。”


“我有什么不妥?男演员里最应当出名的是我。”非常大言不惭。


他认出是江华的声音。不由自主向声音来源走去,但是过路的两名职员用奇怪眼神瞟着他。阿吕转身走了。进了升降梯,见到一地纸碎,扬起来黏在他鞋底。他俯身捡起来几片,是打印机打印出的对白。不知道是哪部戏,不知道什么人在升降梯里撕剧本。


当晚他失眠了。夜半三更打电话给雯雯。这是他头一回主动打电话给她。她在那边十分活泼的说:“出来走走?好闷呀你?我约了江华开他那架跑车兜风。我们去接你一起。”


太出乎意料了。“不,”他心狂跳:“你们去好了。”


“阿吕,”雯雯突然轻声说:“你别误会,我也是发闷,但总缠着你怕你觉得我烦。我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也是发闷。正好加上你,我们三人一起好过点。”


半个钟后,果然江华在他楼下按喇叭。阿吕正在露台上吸烟,其实早就见到那辆银色敞篷车自远处驶来,前灯未开,风驰电掣,黑夜中魅影一般。他披上皮褸出去。


开车的是雯雯,江华在副驾驶位。他见到阿吕便笑着说:“你女友驾起车来疯子一样。我刚才已经吐过一回了。”“根本没有,你别骗人,阿吕会当真的。”雯雯说。“我说的是真的,”江华笑嘻嘻的看着阿吕:“你信我或者信阿雯?”


“阿吕当然信我。”


“信女人就傻啦。”


阿吕在寒风中拉上皮衣拉链:“别玩了两位,让我上车。”


江华把副驾驶位置让给他,自己到后面去坐。雯雯开车真可怕,一百二十迈,有时闯红灯,遇到停牌不停,遇到转弯转的急,似乎存心要把人甩出去,在笔直大道上将车开成蛇型。阿吕和江华都笑,雯雯却异常沉默。阿吕忍着胃里翻江倒海,问她:“到哪里去?”江华在后面推他一下,大笑:“女人开车,当然要开到太平山顶。”阿吕于是很不放心的俯在她身边问:“喂,你知不知道怎么开上去呀?”


上山时他们三人都听见车前“彭”的一声。软软的,钝钝的响。雯雯肩头在阿吕胳臂下打个激灵,踩了急刹,问两个男人:“你们听见没有?”阿吕下车看,挡泥板前躺着一只鸟的小小身体,羽毛飘飘荡荡全散开了。江华也下车看,非常冷酷的对她说:“小姐,你杀生呀。你撞死一只雀仔。”雯雯在车上,忽然发起抖来,她说:“也许没有死,只是撞晕了,医的好的。”她摘下脖子上的丝巾,手颤抖递过来,说:“你们把它包起来,我们现在下山去医院看二十四小时急诊。”


江华笑着接过丝巾,回过身将女士丝巾绕在阿吕脖颈,说:“你看,不要信女人,她们自己都不肯认清现实。”


丝巾犹带着温度,以他的双手给他缚在颈间。


那双手指修长,手掌薄而宽的手根本没有用丝毫力气,那样随意的举动,摆明是游戏,他却一瞬间感到窒息。仿佛那手指已经伸到他咽喉,不费力就可以截断他呼吸。


江华放下手,靠着车前盖对他一笑。阿吕心中得以喘息。


他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伸手将丝巾除下来,塞在口袋里。


阿吕和他眼睛对上眼睛。江华脸被山道路灯照的惨白。雯雯也给照的惨白。阿吕知道他自己也一定同样。像三只鬼,夜游在半山。


“回去吧。”江华坐在车前盖上伸个懒腰。他们三个都往山下望。万家灯火闪闪烁烁。雯雯细细声说:“回去吧,我要回家了。”路上江华开车,阿吕坐在他身旁。初冬冷风刮的他们都闭了嘴。半途江华只说了一句:“我要吸烟。”阿吕于是翻口袋找出香烟,放在自己嘴上燃好了,江华伸手接过去。


先送雯雯。雯雯下车后他们两人更加无话。最后到阿吕住处,江华在车里说“明天公司见。”阿吕手扶着车门,俯身回答:“明天见。”声音已经沙哑。或许因为风,或许有其他原因。明天上公司忙准备台庆节目。这回台庆并没有江华的份儿。可是最好能明天见。


 


 


Tbc


 


 


4


工作忙起来,转眼新年将至。母亲终于决定和姊姊一家到澳洲欢聚度岁。姊姊已经为移民打前站。阿吕忙着帮妈准备护照文件。他为她效一点力,却已经令她非常不安,认为自己去到那边就坐享清福了,丢下小儿子在香港搏命。


临行时她到阿吕的住处看了看,买菜塞的雪柜要爆炸,还留下一盘佛手在起居室茶几上。深夜阿吕从外面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佛手朴素的香气,自幽暗中传来,仿佛温柔软弱的牵系。


往年岁晚阿吕需陪母亲到各个观音庙进香。母亲信佛,阿吕将信不信。 最辛苦是大清早起身,一天到三间观音庙祈福还愿,母亲又见神就拜,他只能陪在一边抱着香打瞌睡,简直要他的命。母亲又一定要求签给他问前程,一旦好了皆大欢喜;要是签求的不好,半个月的惶惶不安。今年少了这样差事。


 在自自己公寓睡了大半天,醒来时电话答录机正对着天花自说自话。他自梦中醒来,意识尚且混沌时听到陈经纪又是教训又是得意,在屋中回响:“…明晚新年酒会一定要早到,还轮不到你半场姗姗来迟…你是什么人,大明星?….电影合约已经签下,你放心,内容很健康,大好机会展示你健身成果…..虽然放假操fit也不可以懈怠,我会查你有没有去健身房报道…大导演呀,你要落足力,或许可以得奖。”奖字未说完,留言嘟一声切断,是有时限的。 他躺在床上,觉得生活漫长。


他起身一面执屋一面听所有留言。多半是朋友贺年,也有吵吵嚷嚷来质问他怎么不先打电话去贺年,有提前祝他生日快乐--他将要二十五岁。他回复少数重要留言,余者逐一删除。放下电话机,他突然发现电话机下的一张叠起来的纸条。江寓的电话号码。他便坐下来,迟疑着。


最后他还是将纸条放下。


刚要起身,电话铃声大作。他有预感,立刻接起来。那边先是不出声,他于是客气的问:“请问是哪一位?请问找哪位?”那边笑起来,说:“你猜?”“要我猜?”阿吕呼出一口气,镇静下来:“我猜不到。”江华哈哈大笑。


“喂,有人请客,你来不来?”阿吕疑问:“谁请客?”“我契爷。”阿吕很惊讶的问:“你契爷是谁?”江华笑:“你不知道的?方刚。我跟他说我们夜游太平山的事,他觉得你这人很有趣,叫你一起来。你来不来?我们在中环,晚上吃西菜。”方刚?那个给传的搞同性恋的方刚,他原来是江华的干爹?身边这些年轻男女演员多半有认行内前辈当契爷契妈啦,有什么大惊小怪?阿吕窃笑想,全是被人误会。他说:“替我多谢方先生,晚上一定到。”听筒里突然静默,过了几秒钟,江华声音又再响起:“你晚上到时记得叫刚哥就好了。”又告诉他时间和餐厅地址。阿吕猛然醒觉,方刚此时就在江华身边,那几秒钟是江华以手掌遮住话筒,方刚在一侧对契仔耳提面命。


方刚约他们到中环的一间希腊餐厅,餐厅外廊立着十来根仿神庙风格圆柱,十分好认。阿吕驾车到时,一眼便望见江华站在廊柱之间吸烟,在等他。阿吕把车泊好,不立刻下车,留在车里看江华。江华正低下头,平直而薄的双肩缩起来,黑色西服下摆被风吹的鼓胀露出紫衬里,整个人像一只收翼的鸟。 他点了烟。小小火苗映亮他鼻梁嘴唇,让人想伸手去揩一下。


方刚已经坐在餐台前。他们进去时,方刚和侍应生讨论菜单。平时虽在公司片场都遇到,但是私下里和此人同桌晚餐还是头一次。一张四方餐台,三人恰坐成三角形:江华坐在方刚右手边,阿吕又在江华右手边,即与方刚面对面。近看时,方刚其实不显得老,高大清瘦,头发浓密,唯有鬓脚生出白发。脸皮虽然衰老了,可是一对眼睛黑是黑白是白,不染风霜,但总是露出将对方看穿的神情来,不免令人敬畏。


方刚健谈,话题多多,笑声爽朗,对阿吕态度和蔼亲切。反而江华落座后安静之极,吃的不多,白葡萄酒和香槟都喝了不少,脸渐渐红了。喝到一个地步,侍应生又来倒酒,阿吕要劝江华少饮,但契爷方刚已不由分说用自己手盖在江华酒杯上,对侍应微笑摇摇头,说:“他不喝了。”


江华不仅脸上红,眼睛也红起来,像是哭过一样,但他又笑容满面。方刚和阿吕闲聊,聊着《十诫》,方刚正研究这套电影。说起里面的暴力画面,一路聊下去,竟到奇怪的话题,譬如枪支改装—阿吕没有枪,拍戏时候摸到的都不是真枪,方刚也多喝了酒,更没有长辈架子,洋洋洒洒说开来。说他有一只古董小手枪,德国造,是家人遗物。还有气枪。年轻的时候拿气枪打伤过家里帮佣,老佣人一只耳朵后来聋了。说道这件事,丝毫没有愧疚,只是说当时十来岁,没分寸,如今老矣。阿吕忍不住刮目相看。江华斯斯文文的吃了橘子,突然仰起头,问:“你们敢不敢真开枪?”方刚说的兴起,给他打断话头,笑笑伸手盖住江华说话的嘴。江华往后一退,脸上没有表情,不以为意。


阿吕一时发愣,盯着那只宛如亲近与权威本身的手看。他忘记掩饰惊讶,方刚却只是将手收回去,仿佛这再自然不过。他指指装香槟的冰桶,对阿吕宽容的说:“你一点也不碰?”阿吕立即婉拒:“刚哥,我一定得安全驾驶。”


晚餐用了三个钟头,最后方刚签名付账。侍应生鞍前马后替方刚召部街车,阿吕架着摇摇晃晃的江华往自己车走。江华也开了车来,那银身红座的跑车静静停在车场中间。方刚陪他们走了几步,见到车就说:“我送他的,靓不靓?”阿吕扶紧靠着他膊头的年轻男人,没有回答。方刚也没有等他回答,转身回到计程车上。


江华在后座休息。阿吕坐在驾驶座里,盯着那辆计程车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直到计程车开走一阵,他才发动车子回家。


到家后阿吕手忙脚乱在沙发上铺了床单被单,江华倒头就睡。他熟睡时原来呼吸声很轻。太轻了,仿佛怕人听到。像动物,于野外不能清醒自保时便不想被发现。阿吕坐在对面折叠椅里看他,数次想要将头靠在他颈间听他呼吸。


到了半夜,江华醒过来,叫在折叠椅里盹着的阿吕。


“你在家里放了佛手?”江华问:“我好几年没闻到过这种香了。”阿吕昏昏沉沉的说:“是。”江华坐在沙发里,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打火机,在幽黯中啪啪打火点烟。


“你送我上来的?”“你喝醉了不能开车。”江华笑一笑,牙齿细白。这人成日抽烟,何以牙齿还是白的像牛奶糖。他没说谢谢的话。


“你自己住在这里?”江华打量四周。阿吕问:“是不是口渴?”拿了冰水给他。江华侧身让出空位,阿吕递水的手一顿。


他坐下,江华在他身边伸个懒腰,嗤笑一声。


“有什么好笑?”


江华又吃吃笑,还说:“我没笑。”手在阿吕膝头轻轻拍了一下。


阿吕觉得肌肉僵硬。他离江华尚有几寸距离,却好像已经紧紧挨着。他手心出汗,浑身发热。幸而没有着灯,谁也看不见谁。他怔怔望着面前黑暗,觉得似乎又无数不能成型的幻想,给放映机映在黑暗里。而人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之地。


“你今天有时间吗?”江华抽烟,忽然问他。阿吕没答话。“我要过大屿山找寺庙求签,想找你跟我一起去。”阿吕忍不住说:“我都看不出你会信这个。我都不去,从前都是陪我妈去的。”“不是信,习惯来着。而且我今天也没事做。”阿吕说:“好,我陪你过去吧。”


江华在黑暗里微笑。他回以微笑。


香烟的白雾在他们之间盘旋上升,化入黑暗。


他其实有自知之明。他和他都不是小男孩。成年需得知情识趣。


一张网罩在他身上,已经收紧了。


翌日他们先上中环码头搭渡轮,到大屿山又乘小巴。到昂坪时已经过午,宝莲禅寺内外香客川流不息。宝殿中香烟缭绕,鲜花敬奉神佛。阿吕在蒲团上跪下许愿,他深深叩拜后,直起身故意大声说,我佛慈悲,愿世界和平,引得旁人侧目。阿吕笑着对江华说:“因为不可能实现,永远不必回来还愿了。”江华只笑。


 求了签,江华在大雄宝殿一角坐低听和尚讲解签文。阿吕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似乎要窃听人家的命运,想要走开,脚却像是被钉在地上。因他确实想知道。但是隔着一小段距离,周围喧闹嘈杂,其实又听不清:出家人念经声,香客祷告声,举家出行的祖呼孙,母呼儿,寺内钟声悠悠,梵乐飘扬。在佛门反而特别觉得俗尘茫茫。


他站在此岸与彼岸的声浪中,只能观望江华对那和尚说话。江华说了几句,回头看到阿吕,隔着香烛光辉袅袅青烟,  阿吕向他点点头,而江华只是看着他,那神情教阿吕移不开目光。直至又一批香客涌进来,在他身边推来撞去,他借此转身走出宝殿。 


 


5


 


当晚的新年酒会,阿吕不是迟到,而是根本没有出席。翌日一早,陈经纪亲自登门到阿吕的住处。阿吕穿着背心牛仔裤,打着呵欠去开门,门才露了一条缝,老陈已经一手推门而入,一阵烟草兼古龙水顺势飘进来。陈自强进来就开骂,骂的通天价响,狗血喷头:“昨晚酒会我到场你都不到?我叫张曼玉来,那些大明星都迟到不过半个钟,你连面都不露?你什么人来着,人家剩一张请帖没处递,给你一点小小机会,你嫌不够?我费事来这里教你,你出来行了一年拍过几部戏,要不是我让何某给我面子收下你,你还有得做咖喱啡。到如今走在大街上几多人认得出你?再不识好歹…” 老陈还未骂尽兴,听见面前虚掩卧房门突然给人从里面咔哒一声紧紧关上,仿佛嫌吵。老陈耐不住,指着门高声说:“什么人在里面?女人?你不落力捉紧机会,带女人回来过夜?你以为你是公子哥儿?”


他话音未落,那门砰然大开,江华自阿吕卧房内走出来,望都不望老陈和阿吕的方向,直行直过到开放式厨房,抄起台上一只玻璃杯,拧开水喉哗啦啦接一杯水,仰起头喝水,真是渴的不得了。饮完水就靠在水池前,一面把玩手里的玻璃杯,一面隔着厨房连起居室的门,歪着头看老陈与阿吕,好似隔岸观火。他昨晚和衣睡在阿吕床上,衬衫已经差不多两天未换,此时在身上皱成一团已不成型,下面只穿着刚到大腿中间的短裤,打赤脚。即便样子狼狈,俊脸上显得无动于衷。


阿吕这时才说:“这位是…” 江华已经开腔:“我是阿吕公司同事,我是男人不是女人,昨晚借宿而已。我叫江华。不过陈生一定没听说过我,我们电视里小人物,走在大街上没人认得出的。陈生是金牌经纪,麾下个个都是真明星。”


老陈在行内做经纪做了廿余年,什么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忽然尽显修养,完全不发作。他只是怀疑的打量:“江先生和阿吕是同一间公司?”又再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把江华由上看至下,老陈说:“我记得了,你是方刚的契仔,我跟方刚很熟的。你陪方刚去过六哥生日会嘛。”掉过头继续厉声呵斥阿吕:“人家连府上私人生日会都去,你连丽晶的新年酒会都不去?”又教训了十分钟,老陈火气发完,说:“我还要开会。”雷厉风行的走了。阿吕跟他到电梯口,老陈陡然换了一副口气,说:“酒会的事情这次算了,下不为例。我当你是细路仔所以告诉你,留这小混蛋,不如留女人,你给我警醒点。”小混蛋即指的是江华了。阿吕给他说的寒毛立起来:“陈生,你误会了,真是朋友聊天,喝多了留在我这里,陈生你当我…” “朋友?人家说是你同事来着。你爱怎样怎样,人家是勾女也勾男。你惹是非也惹女人吧。”升降梯门一开,老陈关起嘴走进去。


阿吕将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走回自己住处。江华正站在窗前,见他说:“我想用你洗手间冲凉。”阿吕立即笑说:“请便。我有没穿过的衣服可以借你。”江华对他也笑笑,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江华踏进浴室,门没有紧掩,一阵水声抽风机声带着一点点水雾都飘到卧房。阿吕仰面往床上一倒,拿手掌遮住眼睛。昨天下午从大屿山回来,他们在中环找家潮州馆子医肚。这次连阿吕也喝多了。反正没有驾车,有什么要紧。酒会的事他完全忘记,今天早上老陈来兴师问罪时他都一时没有想起。


确实只是留宿。他记得江华喝醉后在计程车内引吭高歌。回到他的住处已经夜深,升降梯停了,他们走了八层楼梯上来。楼梯间照明要发出巨响灯才会亮。他们走了一路都几乎都在黑暗中。江华走在他前面,他突然暗中握住江华的手,吓得江华大喊一声,那层的灯便霎时亮了。他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两人并肩和衣躺在着床上,他迷迷糊糊的坦白:“上回我以为你要拿丝巾勒死我,在山上的时候。”江华嘲笑他:“你想多了,痴线呀。你死了我不过就是成杀人犯,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想到我要勒死你。怎么都轮不到你。”阿吕已经半入梦乡,听到这句话竟然模糊的失落起来。


此刻躺在床上,他听见浴室门已经敞开,江华正在里面走来走去。他张开眼睛坐起身,江华湿淋淋的走出来,一面将阿吕借他的恤衫从头上套下去。他拾起茶几下面的车钥匙,塞在裤袋里,扬声对阿吕说:“我走了,人家代我把车泊到车行去保养,我去取车。改天见。”


阿吕站在门口看一眼他,说:“你拿错了车钥。”江华低头看,笑开了:“是拿错了,”又到茶几上找,换过他自己的。他走到玄关,单膝跪低穿鞋,西服贴在身上,他背影瘦削僵硬。阿吕突然问:“那架车真的是刚哥送你的?”江华动作一滞,说:“哪有送我那么好心?契爷也不是那么大方的。借我开而已。”又说:“但车牌是我花一万多拍回来的,我名字打头字母和生日。总有一日车需还人,车牌我可以带走。”他站起来,笑笑看着阿吕,又说一遍:“改日见。”阿吕说:“再见。”


他带上门走了。阿吕在他身后望着玄关的门。


老陈其实骂他亦没有冤枉他,确实太松懈。假期过去后要拍电影,他演拳击手,大部分镜头里只着一条黄色运动短裤,到时候要是谷不出令人啧啧的肌肉,恐怕第一天导演就要换人。阿吕在墙上日历用红笔标注出来,下个月就开拍,水浸眼眉,一周有七天都得去健身房。


电影开拍后他去了泰国。但是在繁华迷人的曼谷却留不过两日,整个剧组在泰北南奔府取景。该地区城镇稀少,交通落后,空气潮热,天空阴霾,时常降下暴雨。他们在当地租了大车,途中经过之处多半是林草茂盛的丘陵地带,偶然经过安静小城,流动市集,有时是繁茂雨林,夕阳光在雨林尽头渐渐消隐。


车窗外风景这样飞逝,内心的疑问,不甘,牵系渐渐淡化。虽然淡化不到消失不存在,但是终于静下来了。


他和导演乘同一部车。导演刘是个戴眼镜瘦白的男人,四十上下,之前拍庙街女人故事,阿吕看过,在旺角那间百老汇戏院。刘生在国外成长,留美读书,思想全盘西化,迷恋东方,研究佛理,看一众演员好似鬼佬看东方人。他看阿吕,觉得他不够‘港’,肌肉无可挑剔,但要再晒黑一点。阿吕忍不住说:“导演,我是普通香港男性形象来着。”刘生说:“要黑黑实实才过关。”一到拍摄地,阿吕就去躺在小旅馆天台上晒日光浴。


有一天,刘导演上来看他日光浴,坐下来跟他倾谈。原来前几天他和助理在附近镇上采风,竟然撞进一处供奉四臂阿修罗和阿修罗女的寺庙。佛教中阿修罗虽然是护法神,归属恶道,不应带被专门供奉的。阿吕摊开手脚晒太阳,听着就要盹着。刘生说:“阿修罗力大无边,阿修罗女能迷惑人心。所以才有破坏力。”又笑着感叹一句:“强的有杀伤力,美的也有杀伤力,美男子杀伤力最大。”他听的突然精神紧张。刘生是“闹同性恋的”,阿吕讪讪的坐起来,岔开话题,问了几句佛理,刘生就教他念心经。


阿吕回到香港时候已经完全晒成古铜色,老陈见了吓一跳,告诉他不可再晒。电影尚未上映,他只能等。


上公司去,许多人挤在在四层电梯大堂看海难直播,阿吕远远望见目标,一头扎在人海里游泳,撞到对方,那人只是茫然回了下头,又转回去看电视,竟一时间没认出他来。


“喂,江华,江华。”他叫他名字。


江华又回头,终于认出来他:“你怎么变样了!”江华却没怎么变,非要说,也许是胖了一点,过去他双颊都是微微凹陷的,着浅蓝色衬衫,非常容光焕发。相较之下阿吕虽然结结实实,但是黑了瘦了,只看外表,两人更加不似一类人。江华微微笑,伸手在他肩头握了一下:“回来开工了?我们要合作,演兄弟,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看过剧本没有?”“看过了。”阿吕说。站在狭窄电梯里,渐渐失去在泰国时的自由心境。那张海水气息的网又来网住他了。阿吕松一口气。没什么可以抱怨。他们两人如今自自然然地肩搭肩站着闲聊,已经是跨越战地封锁线那样的奇迹。


 


6


            盛夏即将逝去,新剧尚未开拍,阿吕已经“入戏”。一天开会后,江华在公司餐厅对阿吕说:“为什么找我们演兄弟?我们外形完全没有像似之处。”阿吕只好说:“也有长得完全不相似的兄弟姊妹的。”江华笑道:“是,最重要是看起来似模似样。”当即问他:“你渴不渴,我给你拿一罐汽水来。”阿吕怔怔看他,江华吹了一声口哨:“哥哥都是这样照顾细佬,是不是。”


见他不答,江华走上前紧紧拥抱阿吕,还搂住他的头往肩上按,一面用沉稳温柔声音说:“你长高了,大个仔了,大哥真开心。”—他真是天生好戏,不必听到一声开麦拉, 就于大庭广众的公司餐厅之中熟练地做起戏来。江华肩平直而薄,人还瘦削,根本不堪倚靠。阿吕肌肉饱满的壮实手臂僵硬的垂在身侧,像个毛头小子不知如何回应。他仿佛自己膝头发软,堤岸上跌了一跤,跌下海里,跟着就放弃挣扎。从未有如此真切的陷落沉沦感觉。等他透过气,只觉得旁边餐桌上的人通通看过来。他别扭的自怀抱中脱身,脸红耳热,背后冷汗涔涔而落:心跳如雷,几乎窒息。对方拥抱他,贴得他如此之近,会不会有所察觉?


他勉强对江华一笑,却见雯雯正从另一餐台起身走向门口,经过他们时驻足笑阿吕:“我们最近好像少了联络。是我忙还是你忙呢?”阿吕突然获救,拉住她的手:“我过泰国拍戏你不知道吗?”雯雯露出不屑: “你回香港了也没有和我通电话。”江华却笑着对雯雯说:“阿雯想要人打电话给她,我打这个电话行不行?”雯雯别过脸对他转转眼珠,手指放在嘴唇上,说:“你最好避嫌,我不想被记者写成第三者插足。”江华大笑:“怎么会是第三者,我女朋友大把,你排不进前十。”雯雯冷笑说:“kitman对你无限宽容,对你身边的女孩子可不是,你别害人。”说完伸手在阿吕肩膊肌肉上掐一掐,扭身走了。江华看着她背影,对阿吕笑:“真是会告状。阿雯自己交了新男友,不搭理旧人。哎,我说有大把女友都是玩笑,别当真。”


“kitman是谁?”阿吕忍不住问。江华耸耸肩:“我女友。原来你没听说。”阿吕微笑说:“你交了女友?什么时候的事?”“上上个月。本来想保密,但是拍戏时kitman去探我班,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阿吕想,正是他在泰北某城小旅馆顶楼晒太阳时候。怎么这么快?他还没来得及…江华已经走开,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只纸杯,里面盛的是苹果汽水,塞进阿吕手里。阿吕想站起身拂袖而去,然而想到毫无理由借口,还是只能坐下。


江华还在说:“我从来不在公司餐厅吃东西。怎么吃得下呢。”说完十分戏剧性的将面前装意大利薄饼的纸盘子一推,扬扬手,喝起咖啡来,仍然说:“kitman厨艺不错,她很会照顾人。可惜她现在去美加巡演。我真想念。”阿吕一言不发,碰也不碰苹果汽水,仿佛它有毒。最后他也推开纸盘,笑答:“你要是怀念被人照顾,请个家务助理不就好了。”江华突然露出十足孩子脾气的神色来,挑起眉毛反驳:“不,家务助理只是拿工钱做工,我喜欢被关心,怎么能一样呢。”阿吕无言以对。江华站起来:“下午会还有一个钟才开始,出去走走。”


一到电视大楼外,两个人同时掏出烟来。江华拿打火机燃着了自己的烟,又帮阿吕点烟。外面天气热暖,阳光耀眼,大道上车来车往,摩肩接踵的高楼上方是亮蓝色的天,划过细长的飞机云。江华把牛仔布外套脱下,手指勾住衣领搭在肩上,只穿着贴身的白恤衫,还旁若无人的把恤衫从皮带里拉出来。他们往一条斜坡路上走,在路旁石阶上坐下来吸烟。


阿吕心事重重,无话可说。江华问他:“你喜欢泰国吗?”“你去过泰国?”“有两年经常去,我大哥做进出口生意,到泰国买锡器和衣服。我陪他去谈生意。”“你喜欢泰国?”“是,一直想再去。可是工作起来就没有时间。希望再拍戏时候出外景出到泰国。我十来岁时候自己在湄公河上坐船,躺在甲板上看天,觉得太悠闲了,要是永远不用下船就好了。”江华突然叹口气,引得阿吕侧目看他:他不知道江华也会叹气。阿吕笑着说:“我这次去连湄公河都没见过。““你应该再去一次。”江华对他笑笑。阿吕小心的说:“如果有时间一起过泰国就好了,你对泰国一定很熟了。” 江华抽烟,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


阿吕想,原来人人都有这样想的一刻。要是永远不用下船就好了。要是这条街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要是这根烟永远烧不尽就好了。要是夏天永远过不完就好了…“你说什么?”江华问他。阿吕回过神来,说:“要是夏天过不完就好了。”江华笑开了:“你怎么像小学生放过了暑假似的,希望假期不要结束。”


阿吕打开自公司餐厅门口的报刊架上取的杂志看。一翻过去,方刚的脸在杂志中对观众笑,浑身红色西装,结着闪闪发亮领结,好像要一把年纪上纽约百老汇表演踢踏舞。江华也看到了,笑着说:“契爷接受杂志采访,一定换成套新衣。穿的这样夸张,完全不听劝。”“你劝他不要这样穿?”“我劝过了,契爷去做采访之前拿西装给我看。我说太红了。”阿吕十分突兀的说:“我听说刚哥喜欢男人。”江华一怔,轰然大笑:“真的?你要怀疑他喜欢男人,你也是男人,去试下就知道。”阿吕一时失言,尴尬万分,索性当成自己玩笑,也跟着大笑。


过几天阿吕在停车场见到江华,仍然驾那辆银身红座跑车,从他的车畔驶过。阿吕坐在车内回头看。如今前有女友,后有方生,虽然大家关系友好得多了,但是隐隐中近不得身。人人都因爱生妒,享受折磨,他没有依凭,只觉得无限烦恼。


终于开机了。过一周阿吕便在片场见到那位名歌星女友。探班一直跟到化妆间来,江华上妆时候就在一边看,恨不得为化妆小姐打下手。她自己的手袋雨伞都叫身边助理拎。她确实很关心男友。


见到阿吕进来,却仍然是大明星样,单单微笑点点头。


阿吕在江华身后坐下,看着面前化妆镜。镜子中反映身后的一切。平时江华自己在化妆间,非常安静不多话,但女友一来,立刻变样。一阵他说:“我想吃巧古力。”女友立刻从小小手袋里取出来送到他嘴边,这样无限宽容。阿吕以为她会留下来看拍摄,但是到底是大明星,贵人多事,不久就走了。


至少证明传闻确实是假的。雯雯知道江华爱女人而对她毫不动心,大概非常不快。阿吕眼睛酸涩,想揉一揉,忽然想起刚上完妆,最好还是不要碰。江华那边已经站起身,走过他身边,看他瞪圆眼睛的怪相,便问:“你怎么了?”阿吕说:“眼睛里好像有什么,非常痒。”江华于是俯下身,用温暖手指轻轻扒着他眼皮地察看,最后说:“什么也没有。”又揽一揽他肩膀:“走吧,开工了,你没听见在催?”自从要扮兄弟,江华又要扮任劳任怨的大哥,下了戏也对阿吕分外亲切。也许是为了角色兄友弟恭,可是他做的非常真诚自然,台上台下,像老友一般。阿吕一笑跟着站起来。


这一场戏是弟弟刚从瘫痪病症中恢复,一晃十五年过去,他还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一直勤勤恳恳照顾他的二十四孝哥哥说要带他出街逛逛,他兴奋的捞住哥哥的手臂不放,嘴里说话结结巴巴,哥哥始终以温柔目光注视他—导演喊:“卡!阿吕,你要看着江华说台词,你看着布景干什么?”阿吕连忙道歉,又由头来过。


收工时已经凌晨,太疲倦了,入秋片场气温骤降。他们都到更衣室带的浴房洗热水澡去:浴房狭小,只有三个并排隔间,都垂着浴帘。阿吕踢掉皮鞋已经先除衫冲进其中一间去,拉上帘子,拧开水喉冲澡。他听见江华吹着口哨走进来,在更衣室慢条斯理的脱衣服,光着脚走过近。阿吕不自觉地看着那道浴帘。江华的身影在浴帘上闪过,他进了隔壁的淋浴间,打开热水。


淋浴间只有一层薄薄金属板隔开,就连花洒的水流喷在隔板上的震动,这边都感觉的一清二楚。江华在淋浴间内走来走去,他听见水流被扰乱的声响,湿淋淋的脚步声。白雾蒸腾,肉身仿佛就在眼前。


他把花洒开至最大,鸵鸟般将头埋进在瀑布般的水中,听不见,一切都感觉不到,只有耳畔水声。


但控制不住眼睛。薄板在那端受到撞击,阿吕看到对方的脚,在隔板下的缝隙,来回变着重心。江华正靠着金属板淋浴。阿吕凝视半晌,伸手搁在金属隔板。冰冷的金属已经被烘热,被热水,蒸汽,或许还有体温?他将整个手掌小心翼翼贴在上面,未免一点点动作也传递到那头去。他的手于是就黏住了似的,移动不开,脑子里嗡嗡作响,失去思考。


他站在水流下,感觉到金属板震动,对方身体已经离开。那端水流已经关掉。江华快速的洗完澡,掀开浴帘了出去。


他听见他在淋浴间傍边的镜子前打开吹风机,吹了一阵头发,接着回更衣室穿衣服。阿吕在浴房里静静站了一阵,再出去,更衣室化妆间都空荡荡没有人了。他失魂落魄的在更衣室的长椅上坐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屡屡觉得生活漫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这无限烦恼。


Tbc


 


7


日拍夜拍,数周后终于剧组放假两天,他中午到雯雯家去拍门,雯雯尚在睡觉,知道外面是他,大叫:“回去回去!我还在梦里!”阿吕隔着门喊:“别说梦话,你叫我回去我就在你门前躺下,人人路过都知道我们闹绯闻。”雯雯骂:“你这人真无耻。”只好给他开门。


雯雯的住处布置的非常女孩气,连墙壁都是粉红带着云朵的,花香四溢。他一般不上来,呆久了头晕。他进门就问:“你新男友是谁?”雯雯穿着睡衣裤,除了一头长发,她这样看起来倒像瘦高的男孩子。雯雯说:“什么男友?新的旧的不算你在内可以装满泳池,阁下指的是哪一位?”谁都知她裙下之臣甚众,但是突然由她自己自嘲的说出来,非常讽刺。阿吕握着她的手说:“你怎么不开心?”雯雯说:“是你不开心,所以你看全世界人都不开心。”“是吗?”雯雯拍拍他的脸颊,说:“是这样,人人看到的别人都是自己的倒影。你喜欢人,人毫无感觉,但是你发晕了,就觉得人家对你也有什么特别。”


阿吕抱着头在餐桌前坐下。


雯雯在他身边落座:“感情困扰?”


“怎么可能,工作不顺利。”


“你和江华演兄弟?怎么样?他这人很好玩的,看上去你们都相处的不错。”


“仍然不是朋友。我知道的。我们称不上朋友。”他说。雯雯立即尖刻的看他:“是吗?是你不同人家当朋友吧?朋友多易做。如果做不成,是你不想吧。”阿吕笑起来。没有否认。


雯雯说:“我多么了解你,可惜咱们永远成不了恋人。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漂亮男人。我是麻甩佬。”“不,因为你不会全心全意的喜欢我。”“男人是这样的,我们不会全心全意的喜欢任何人。”“谁说的,有人就会那样喜欢我。”“那是你错觉。”雯雯把脸埋到他臂弯里,幽幽说:“本来就是要错觉。本来人生一切都是错觉。没有十全十美的错觉,做人有什么意思。”阿吕哈哈大笑说:“你讲的好像很有感悟似的。”雯雯抬起头,找香烟抽。


她说:“也许等我年老色衰,会考虑你吧。”阿吕说:“别考虑。你想有自己的一头家嘛,可我是不婚主义的。”“你认真的?”“我当然认真的。我不爱家庭,想想都知是负担。”他们两个像兄妹般互相依偎坐着。雯雯突然轻轻说:“算了吧,阿吕。”阿吕发呆,问:“你说什么?”“一点意思没有。他没有任何你需要的,他为人又是那样。你完全是鬼迷心窍。”“阿雯,你说谁?”雯雯看着天花板:“你知道我说谁。少装傻。”


空气变得非常安静。


半晌阿吕说:“跟我出去,我请你吃上海菜?”雯雯摇摇头说:“我还要睡。你走吧。”她用手抵着下巴,看阿吕披上外套,然后跟他说:“你真是个傻瓜。”


出来发现已经是黄昏。阿吕刚要发动车子,传呼机响了。他拿出来看,只见一行字:“晚上十一点在尖沙咀?”。不看号码也知道是江华约他夜蒲。他们已经同一班朋友一起出去尖沙咀数次,次次都到凌晨四点钟一切夜店打烊。还嫌人家不开到六时,直接可以去饮早茶。阿吕没有见他带女孩子回家,最多请人家喝两三杯鸡尾酒,如果气氛好,就拥抱接吻,然后挥手再见。


他开车上街,找家咖啡厅借电话给江华复电。他本想婉拒,但是江华说:“怎么所有人都很忙似的。你几点到?今晚就我们两人去玩。”他略一迟疑,说:“你说十一点就十一点吧。天文台见。”江华却忽然笑了。阿吕不知道他笑什么。电话挂断,他坐下连喝两杯黑咖啡,渐渐觉得神智可以维持清醒直到凌晨四时。傍晚外面淅淅沥沥飘起秋雨。条条路都拥挤堵塞,鸣笛声吵骂声,车流缓缓动,两侧人潮上撑着一盏盏雨遮。雨水缠绵,整个城市却比平日匆忙惊惶粗暴。两只水拨啪嗒啪嗒运作。他在车内只感到一切都拦住他去路,都在劝他回头上岸,而他一意孤行。


他回家眠一眠,换衫搭计程车按时到。江华已经在等。夜里雨仍然在静静地落,银身跑车给雨水刷的冰凉雪亮。阿吕下了计程车,又钻进他的车里,说:“怎么今天你驾车来?”他们蒲得多了,为免酒驾,从来都是搭计程车。江华没有回答,只缓缓的把车开出去。在车内隔着雨幕看,沿途林立的酒吧餐厅夜总会都颇冷清。因为下雨,沿街的露天桌椅收起来了好些,只有一扇接一扇发散暖暖光辉的落地大窗,嵌灯泡的门,红绿橙紫的招牌在夜雨中闪动。弥敦大道上交通仍然淤塞,路那端是正在重新修葺的九龙公园,周围给脚手架帆布围住,仿佛另一座困城。阿吕转过脸看江华。江华却在无声地哼唱,手指在驾驶盘上敲击打拍子。阿吕于是问他:“你唱什么?”江华给他问的意外,说:“不知道。”阿吕笑了:“你不知道你唱些什么?”江华也笑了:“别人哼过的一支歌,连歌词也没有。我只不过记得这几句,记得不准确,所以不唱出声来。”


他声音非常平和,很罕有。阿吕惊讶的看他。江华却说:“你想听?”便捉着阿吕肩膀,把他拉近—正副驾驶位的距离也不过数寸,但是阿吕受到牵引倾斜身体,靠的更近。


他将嘴唇凑到阿吕耳边,用极轻微声音柔柔哼唱。几乎没有曲调,只有温热的气流在耳廓内拂动。


阿吕不敢妄动。


有人受尽几多难取得无字经书。他经历无穷烦恼后得到无词无声的歌。这个人在他耳畔平和的呼吸一阵,放开手,说:“就是这样。”本应是个玩笑,江华脸上没有平时开玩笑的样子。


阿吕伸手在面上搓一搓。像是泅出水面的人。


车转入摩的道,又上漆咸道,赫德道,河内街,宝勒巷, 又眼前突然热闹起来,吵闹喧嚷,玩乐的人群淋着细雨在街头走,每一间夜店都音响都放的震天响,令行人魂飞魄散。江华却高兴的说:“我们在这附近泊车。”阿吕说:“人多点是比较好玩。”他们落车出去。冒着雨走了两步,面前一间酒吧玻璃门跨啦跨啦碎了一地,一个男人抱着头跌跌撞撞走出来,雨水鲜血披面,后面紧跟着五六个人,手里拿着什么围住他打。广告牌都倒下了。路边女人尖叫起来。击碎玻璃的或是球棍,但是看清了其中一个手里举着唱卡拉OK的麦克风,打架也幽默。他们给这事故阻住,不得不绕道而行,阿吕说:“打电话给警察吧。”江华说:“我刚才看到警车巡逻。”他们走开不久就听到身后警车呼啸。身边行人纷纷转过脸去观望:“又是哪里出事?”他们挤进酒吧间买威士忌酒喝。坐下看到墙上电视正转播球赛,酒吧里不少球迷,都盯着电视看,间或为赛况骂起来。有人喝酒有人跳舞,有人殴打有人旁观,有人踢球有人看球,人人都忙。再平凡的人,一身都是五戒十善,三世十二因缘。


阿吕江华挨着坐在吧台前。两个人都吸烟,淡蓝色烟雾转转悠悠,人面迷离。因为周遭声浪太高,江华又贴着阿吕耳朵说话:“….为什么?”阿吕摇摇头:“什么为什么?”江华干脆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好保持耳语姿势:“为什么你最近比较不爱说话?”阿吕摊一摊手。江华又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讲。” 阿吕问:“什么事?”江华搭在他肩膊上的手臂,手在他胸前拍了拍,似在帮他拂去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说:“算了,还是另找时间。”“讲啦,大男人吞吞吐吐。”江华笑起来,说:“不要以为激将法会有用。”又喝了两杯后他说:“我要找地方跳舞,你来不来?”


江华喝醉了跳舞,跟什么人都跳。舞池里灯五光十色明明灭灭,地板发射电光,连阿吕也看不清江华对面是谁。他去拽江华的手臂,发现上面已经有别人的手搭着,他将那无辜的手拨开。江华低头看,阿吕轻而易举的令他转身。江华在电光幻影间对他笑。笑完了,又没有表情。江华米白西装结着豆沙色领结在银身红座开篷车上,在同一升降梯中隔着战地般遥远,在太平山顶脸雪白似鬼手指间缠着女人丝巾,在大雄宝殿内俗尘之另一端---都是他。此地此刻,这副面容已经在眼前,足够近,吻这双嘴唇甚至不必凑上前,侧过脸就能够。然而阿吕却觉得手脚都已经被捆住,无法动弹,被扔进大海,逐寸沉沦,巨浪没顶……


他要说而未说的究竟是什么?只等他讲出声,来解救他的苦厄。可是不过一句话而已,他总不能单膝跪地,只为求人开一开金口。他心底默默念:中意你。明知无人听见。江华已经看向别处。


阿吕用力揽住他,说:“你太醉了,我们走吧。”


他扶住烂醉的江华在雨后凌晨的马路上走。地上水淋淋的,水里是碎的:碎的纸,玻璃,塑胶,衣料,甚至血渍。夜雨在车上凝了水珠,一颗颗滑落如泪滴。


 


 


8


那天凌晨阿吕开敞篷跑车送江华回江寓—车非他所有,地址完全陌生,遑论身边这个人。到了地下车库,江华稍稍清醒。他说:“不要跟我上去。车你开走吧,我明天上你家取。”说罢要落车。


一念之差,阿吕伸手将四面车门都落了锁,不让他脱身。


这样发狠,他问出来的话却很可怜—阿吕问:“有人在上面等你?”


江华静静坐了一阵,没有回答。阿吕不肯开门,两人僵持了几分钟,于是江华说:“是,有人等我。”“谁等你?”江华微笑:“—谁等我?连我也不知道。总之有人。我要走了。明天见。”江华笑时又露出细白的牙齿,因为喝醉了,笑容惊人的没有城府,也非常没有心肝。从尖沙咀带出来的热度因此渐渐冷下去。阿吕彻底清醒,他问:“你说有件事要同我讲?喂,讲完再走啦,不要吊人胃口。”江华手撑着头想一想,仍然微笑说:“你以为是多大件事。我只不过想告诉你,在酒吧里你身边喝酒那个女孩子很漂亮,你如果不是喜欢男人,应该沟她。”不是试探而是挑衅。


阿吕说不出话。他只想避开,于是开门放行。江华却手顶着车门,转过脸看着他。“阿吕。”江华的手搁在他肩头,脸上表情变化莫测,一时温柔一时冷漠,最后肯定的说:“以后都不会了,阿吕。再也不会有了。”阿吕别开面孔,江华已经一把搂住他拥抱,开着的车门咔哒一声落回来关上,车内空气霎时不再流动,缓缓凝固。阿吕觉得海水般气息因酒精混合反应成燃烧的蓝色火焰,在凝固中噼噼地响着舔噬他的脸。江华脸颊贴着他的肩膊,呼吸无声。 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都是一毫厘远。阿吕十指不自觉的发颤,按在对方腰间。空有力气,但不能动作,肉体和心原来可以完全分离。


江华渐渐移动,呼吸凑到他脖颈间。阿吕睁大眼睛。江华却忽然在他背上拍了拍,抬起头大笑。阿吕怔怔看他。“阿吕,刚才同你开个玩笑,我家里没有人等。走吧,上去有东西给你看。”江华是天生演员,随时随地驾轻就熟,真真假假不容分辨--阿吕收回手,握紧驾驶盘,不知道怎么碰着喇叭,车忽然鸣笛,在地库里空洞的回响。他连忙松开,尖啸声仍然不停,才意识到是外面街上驶过救火车。什么地方起了火。江华向他伸出手借打火机。


江华的住所和他的非常类似。年轻男人的住处大概都一样。阿吕要在沙发里坐下,蓦然发觉上面搁着洗衣店胶袋罩着的衣服。或许和去年他偷偷向江华车内张望时看到的那套来自同一家洗衣店吧。他将衣架拎起来,胶袋掀起一角,露出红色衣料。他动作停一停,但没有将整个胶袋揭开。


江华没有开灯。他回头看阿吕:“你真的跟上来了。” “你说有东西想要给我看。”“阿吕,”他笑得扶住墙壁,摇着头:“你真是小孩子,真好哄。”口气似大哥对非常幼稚的小弟。“不,是你比较容易得手。”“我是戏子来着。不要信我。”阿吕深吸一口气:“没所谓,大家是同行。”江华却说:“你只是演员。”


阿吕坐着手里捧一本载满旧照片的相簿,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江华教他看这些照片。江华幼年丧父,父亲在生时候,有许多合影。“我老爸喜欢影相。”江华睡意朦胧的指认:“我长得挺像他。我可以预计到三十几岁时候变成什么样。四十岁后就不知道了。”


他热心的拿相簿给阿吕看,自己却倦极望着天花板吸烟。阿吕从不理解人有这样重的情结。阿吕对家庭没有兴趣。他自己不知道和父亲一起生活是什么样子。很少见到他。后来父母彻底分开,再也没见过他,或许在街上碰见都不会认得。他父亲已经老了。江华和他对望,阿吕没有安慰的话。江华喃喃道:“我一定要和比我年长的女人结婚。这样我一定不会先死。我对kitman是这样的。”“你们已经谈到结婚?”江华说:“没有。但是我想过。”阿吕说:“你们一起很快乐吧。”江华说:“你猜呢。快乐得好似回到八岁时候。”他用手捂住眼睛:“—希望她不会离开我。她真好。我真坏。一直以来我只有一个人。希望她会留下来。”


阿吕接住他。江华的头垂到他的膊头,又滑到他臂弯。头发漆黑,眼皮盖着。他给阿吕指着眉骨尾上的浅浅伤痕,说:“你看,当天流血了都没人来问我。”那么浅的伤痕,阿吕目光追着他一年多,从来没有发觉。阿吕轻轻摸摸他伤疤,他就笑了:“你真是温柔。”江华一直没有纰漏,没有瑕疵,被他人围的密不透风,无法近身。直到此刻把伤疤给他看,令阿吕如逢大赦。要怎么能中意这样的人。许多年前的伤口不肯痊愈。阿吕忽然觉得自己很强。他轻轻抓着江华肩头,手臂,将他送到卧房,躺下睡好。江华太懒散,身体高瘦,从不像阿吕那样费力,流汗,在健身房操出胸肌二头肌腹肌。他尚要锻炼出背阔肌三角肌。“他没有任何你需要的”,这句警告突然出现,但是阿吕看着江华想: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需要。我愿意给予。我愿意借出我的肩膊,自由,如果有幸被需要。我渴望给予。


他可以像扶着烂醉的江华穿过街头那样,和他去异国他乡。在泰北时候那些他经过的地名:夜他,万丰,里,吞华仓,巴山,曼提。他关了墙上的灯。在温柔黑暗中,地名像是推倒的一串骨牌逐个浮现。心魔仿佛满意得安静下来。


网仍旧在,同时裹住他们二人。江华慢慢睡着,呼吸声轻的在黑暗中仿佛不存在。阿吕自己走了—他总不至于趁虚而入。而且,其实怕真的有人闯进来。江华如今有女友。他女友或许已经有锁匙。阿吕不想给人添困扰。在破晓的沉寂里开车,阿吕觉得十分有信念。


隔日去开工。阿吕在片场把跑车钥匙还给江华。两个人都非常自然,相视一笑。江华又继续对待他像对亲兄弟,休息时连饭盒子也帮他拿。戏将要拍完。有一场戏是他的角色杀了三个人,要上庭。他站在监牢栏杆后面。江华的角色在旁听席。阿吕落足十分力,入情的演。抬头时候见到“大哥”没有紧紧盯住他,而是面朝另一方,避开镜头,脸色厌倦。那是演员自己的神情。反光板对着他的脸。阿吕一瞬间失神,已经被导演发觉呵斥。戏真的将要拍完了。然而后来等真拍完了,煞科宴江华都没现身。来的记者因为非常喜欢江华,完全没有为难。照片里虽然没有他,可是落到笔下比谁都多。


一连几周江华都没有出现。头一周阿吕没什么,后来焦急起来。传呼机呼他也不复,打电话到他公寓去,只一次是家务助理接起来的。那边接起来就说:“这里是麦家——”忽然发现不对而停口。一定是女友将助理借给江华。她真爱照顾人。阿吕在报章上读到江华的歌星女友在新马巡演。难道江华也去了吗?第二周阿吕回公司拍新剧集。演出入火场的消防员。在公司不见江华。碰到和江华熟悉一点的老刘,他说:“好像是过澳门去了。”第三周后一天阿吕开车到他公寓楼下,等了个把钟头。传呼机响起来。新经纪蔡女士传召他,催他去开会。又要拍电影。又需要他除衫谷出肌肉。而且这次内容不完全健康。是老陈与他结束宾主关系前为他接的。他要演舞男学徒。开头他还犹豫,老陈恨铁不成钢的说他:“任达华演舞男,你连舞男学徒都不敢演。你说为什么任达华提名影帝你提名新人奖?”没有卯起来的时间,入行两年开始要学着豁出去。任达华是《欲火焚琴》出身呀大佬,他中学时候偷偷买了戏菲去看的。


阿吕咬牙接下来,根本不能拒绝。两头烧,一头演消防员出入火场,一头又要扮舞男出入欢场。每天睡觉时间只得二,三个钟,没有功夫失眠。有一晚回到自己住处,电话铃声大作。他飞扑过去,接起来却是母亲在澳洲打来越洋电话。她嘱咐他好好休息,不要逼的自己太忙。他说:“妈,不是我逼自己忙,是人人都逼我忙。”入行以来最忙的时候,突然这么被需要,他停止玩乐也停止焦虑。


拍电影,在君悦酒店取景,给他遇到江华女友kitman,大衣底下穿着连衣长裙,身畔跟着经纪人与助理。那天蔡经纪也在,和他们那些人很熟,所以他们都纷纷过来打招呼。阿吕本来正候场,听任生授业传道讲解楼房投资,忽然看到他在化妆镜中观察许久的脸。他站起来,到老蔡身边,十分积极的打招呼。老蔡马上替他们介绍。女友看到阿吕,一脸甜甜的笑起了变化。他找准时机,避开众人,又自我介绍一遍:“我和江华很熟的,我们在片场见过,你探他班呀。江华现在做什么?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她客客气气地道:“不知道。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之前去了新马,已经半个月没有联络。听说他打电话给我,不过我错过了。”阿吕震惊的看她。或许误会了,给他问的有点生气,但她仍然回答他问题,美丽的脸不着痕迹。她对他笑笑点点头。他也礼貌的笑,简直不敢迎视她眼光。她转身走向修筑的宏伟的螺旋楼梯,一级级上去,如登天梯般愈来愈高不可攀。


翌日他在片场见到江华---差一点没有发觉。阿吕扮消防员,要像表演马戏钻火圈,现场烈火熊熊,空气受热,令周遭一切看起来都变形。阿吕在安全地带,眼睛给热风薰的通红刺痒,脸如锅底般黑,都是炭灰混着汗水。拍了四五条,导演仍然不给过。他需再冲进去。正要跳入火场,忽然火势失去控制,呼啦啦着魔一般升高扑向他,他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幸而水龙早就在场外待命,突降暴雨一样浇下来。他给淋的透湿,狼狈之极。负责处理火景的专业人员同导演高声吵起来,替身与工作助手立刻跑上前察看他是否受伤。他笑笑跟他们说话,其实仍然不觉得怕—只燎着他一点眉毛。火势再高一寸,或许就烧毁他的脸。然而在如同废墟的场内,他回头突然见到江华远远的站在角落,着眼熟的米色西装,一手插袋,静静观看。这回真是隔岸观火了。空气仍然因为热度不均而摇动,骤眼望过去,那身影仿佛是青天白日下的幻觉。


劫后余生,首先应当明白都是错觉。


因为道具出问题,拍摄暂停,他用手背抹一抹脸,助手递上毛巾。他道了谢,摘下安全头盔,一脚轻一脚重向那幻觉般的身影走去。


江华手指间夹着没有点燃的烟。他对阿吕微笑:“真高兴见你还活着。”阿吕说:“我也想对你说这句话。”江华大笑,笑的十分神经质。他说:“你倒是胆大。我看的心惊肉跳。”阿吕这时才注意到他手里那支烟已经不能抽,纸卷被搓烂,烟丝纷纷碎了,落在江华洁净光亮皮鞋头。阿吕笑了,说:“你也演过消防员的。”江华说:“是,现在想起来都出一身冷汗,非常后怕。”阿吕摇摇头,没有接话。江华说:“我来看你。”阿吕觉得被软化。他问:“前些时候你人间蒸发去什么地方?”江华回答:“我放假嘛。我过澳门去了。”阿吕笑:“是吗?”


江华犹豫了半秒,忽然告诉他:“我陪我契爷过去玩的。他要会老友,我是一入赌场就很难走出来。我是烂赌客。到澳门就像到世外桃源,完全不想返香港。”他自嘲。阿吕一时想不起:“你契爷,哦,哦,刚哥。”他几乎完全忘记这个人。江华将手里残烟扔掉,从裤·                     袋中取出烟盒,又抽出一支来,问他:“吸烟吗?”阿吕俯下身,一言不发以嘴衔住烟尾。江华趁势把手放在他颈间,他手掌宽,薄,冰冷。阿吕脊骨像是给他通了电,打了个激灵。江华凝视他,半晌说:“你什么时候放工?我再找你。”阿吕说:“大概还要三四个钟头。”江华慢慢地说:“我到太平山半山等你。记得很久之前阿雯停车的地方?我在那里等你,天亮之前你来都可以。”阿吕太阳穴啪啪跳,但是他轻松笑了:“我记得,雯雯杀生的宝地。”江华也笑,说:“到时候见。”他一步步后退,手举到额头,向阿吕敬个礼,转身潇洒走开。阿吕站定,觉得仿佛刚刚在海里浸成金刚不坏之身,可以赴汤蹈火。


后来过了五六年,回想起在火场外一刻,他仍然清晰记得那可以赴汤蹈火的心境。因为那么热烈真诚,再也不会有了。


江华说:“天亮之前你来都可以。”所幸是冬天,一直到凌晨四时,天仍然全是漆黑的。黑的彻底,连星星月亮也没有。阿吕下了戏,别人都疲累的徒剩躯壳一样,阿吕却反常的精神抖擞,甚至吹着口哨。他洗澡换衫,驾车飞驰去赴约。过海底隧道时特别多话,跟收费亭值班的员工也口花花讲笑。人家认出他来,叫他签名。他乐意之至签了龙飞凤舞的花体字。隧道里一路飞逝的灯,看在他眼里都如星辰般闪亮美丽。从在奇力岛由海底升上陆地,从谢斐道,至骆克道,由红棉路转入坚道,不夜城也寂然无声。漫漫夜路上他只听见自己心跳。这个多风半岛都仿佛匍匐下来,卑微地听他心声。


阿吕驱车上山。万家灯火在山脚下闪烁,像很久之前的晚上一样。车在给路灯照的雪亮的山道上爬行一阵,他看到那架银身红坐的跑车,泊在道旁。车篷完全降了下来。尚有一段距离,他踩了急刹,打开车门跳下,双手插袋,遏制不住微笑向那跑车漫步过去。


开蓬跑车内已经有两道人影。因为泊车在黑黝黝巨大树荫里,面孔身形皆不清晰。他略一迟疑,车上其中一人忽然推搡起来,身影下降。像是一串默片镜头,他以为自己又产生幻觉,仍然一步步向前走近。


该回头了。


耳畔仿佛有声音轻轻柔柔的劝他。


现在回头,或许来得及——不,已经来不及。他已经看清后座上只坐着一人。他几乎已经完全忘记的人,方刚,那契爷。江华不在车内。


或许他在。


驾驶位上搭着那熟悉的米色外套。他人藏去哪里?


方刚即使坐着,也显得高大威严。他靠在椅背上,与车前的阿吕打了照面。方刚老脸上岿然不动。阿吕也看他。方刚于是慢慢扬起一边眉毛。手抬起来,对他扬一扬,叫阿吕立即走。


阿吕霎时完全明白了。


是他安排教他看见风月宝鉴的另一面。


他想要转身,却好像已经变成盐柱。他想:真是杀生的宝地。那夜他任由小小灰鸟在寒夜中死去,自己将奉上脖颈,任由一条丝巾束缚——因果报应,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银身红座跑车里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是个大幻觉。


现世报。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他推自己下落火海。


他一步一步,向下走去。寒风从他胸前裂开的血洞中呼啸穿过。


 


尾声


 


阿吕发动车子下山。


这是一九九九年,他结束在新公司的工作,到澳洲昆士兰的姐姐家度岁。此地华人移民甚多,半山高尚住宅区大半是华裔住户。人在异地当做家邦,一到岁晚,夜夜听见外面有人家放鞭炮。他下山时仍然在想雯雯的越洋电话。雯雯在北半球大洋另一端,声音不甚清晰的说:“阿吕,我要嫁了。”他当下不知道怎样回答,问:“这回是终于要嫁啦? ”雯雯忽然哽咽,说:“阿吕,你一个人保重。”阿吕问:“你感冒了?我们这里正是仲夏。”


四季反逆,昼夜颠倒。澳洲是新天地。再过几日,就是新世纪。


九七已经过去,移民潮忽然一转,变为回流潮。


九六年时他换了公司,拍了一些剧集。忽然之间,他红了。那张红地毡到底在他脚下。经纪人仍然是老蔡。老蔡说:“你要放假嘛,我不打扰你。但是别又飞的天涯海角人间蒸发。你当大明星有义务定时在公众面前出现的。”


再往前数,他忘记了。


仿佛已经是前世。水中月镜中花。即使记得一时一刻的片段,已经不能信,因为全是幻觉。他再世为人。


他车后箱载着全套的潜水装备去海边。昆士兰有举世闻名绵延不绝的美丽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珊瑚峡谷,暗礁,洞穴,百年沉船组成的人工海岸。这里是潜水胜地。数年前他迷上佛理时也迷上潜水。他见过深海形容如魔鬼的鱼群,也探访过年代模糊的腐朽战船。无法飞往数千光年外,海底是另一个宇宙,另一个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生活分为两半,海底与陆上的。他掌握着危险平衡。有时候他真想潜下去永不上岸。


可是如今世界上任何一片海域,都溺不死他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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